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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2754章 东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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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2754章 东华

    临淄城的观星楼,今夜悬灯高照。www.biquge85.com

    这是个无星的夜。星星落在大地上,是人间的万家灯火。

    东国天下雄都,总是不歇喧鼓。

    燕归巢时,麻雀又夜飞。

    多的是妙曼腰肢随丝竹转,载酒铜觞与太白升。

    欢笑又是彻夜。

    酒客偶然抬头,感慨观星楼九十九层悬灯的美丽。却不知今夜长明,是为钦天监正的祭奠。

    悲欢交织在这座伟大的城市,风调雨顺七十九年矣。

    那位年纪轻轻就登顶观星楼,以一己之力撑起东国星占版图的卦道宗师,不会再负手凭栏。那一卷星图道袍,不会再遮蔽东国的夜空,于观星楼顶似旗帜飘扬。

    前些年在他主持下一夜拔起的望海台,雄矗帝都已成为新的风景线,昭显着大齐威服东海的武功。

    其上日夜不熄的蔚蓝辉光,这时也如海潮般一迭迭翻卷。

    今夜海不眠。

    “人生并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朔方伯府之中,过分年轻的伯爷,坐在爷爷生前常坐的那张大椅上。

    这张代表鲍氏家主威严的椅子,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油光。

    静静地伫立在那里,像一个巨大的树桩,载着鲍家的参天木。

    几代风华,都描作挂画。几代老朽,或腐成春泥。

    然后他茁壮成长,然后他坐立不安。

    鲍氏历代“最天骄”,必然能创造鲍家历史最高成就的当代家主,在如火如荼的神霄战事里,取得了惊人军功……

    现在正回国休养。

    未履朔方,待诏东华,只圈在鲍府这一亩三分地里……如坐家囚!

    不,应该把那个“如”字也拿掉。

    人在院中,岂不为囚。

    锦衣华服的鲍玄镜,孤独地坐在那里。无形的枷锁,压皱了他的眉头。

    “我是说,作为一个人而言,很多事情在生下来的时候,就已经决定了。”

    他摸出一颗开脉丹,放进嘴里,嘎嘣嘎嘣地响。

    他在种族战场上做了坚定的选择,可他并没有被坚定的选择。

    姜梦熊说,归国当有圣裁。

    他也把这当做最后的机会,愿意为此表现。

    可是他班师回朝,载誉而归,却未得到大齐天子第一时间的召见。

    只有一个名叫“丘吉”的秉笔太监,带来几句不咸不淡的慰问。然后就让他闲坐家中。

    这已不啻于刀锋临颈!

    仅仅这种程度的“圣眷”,如何能支持他与那位“去国王侯”相争,如何能让这大齐帝国,在长相思之下,保住他的性命?

    来府慰问的内官,不是霍燕山也就罢了。哪怕换成仲礼文,他都好想一些……偏偏是丘吉。

    偏偏这位丘公公,与曾经的大齐武安侯……“素结善缘”。

    昔日两侯同朝,齐天子“辄有赐”,隔三岔五就找个理由赏点什么。

    “武安则丘,冠军则仲”,说的就是宫里对两位侯爷的赏赐,都有固定的内官来奉送。谁出了宫,今日就是赏谁——实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宠。

    他鲍玄镜在齐国经营了这么久,努力了这么久,也只不过得到一个“小冠军”的名头!自诩的“小武安”还没有被太多人认可,也没有机会再在神霄战场拿军功来奠定。

    今天子示以凉薄,叫百官如何站队?

    这样的他,怎么正儿八经的放到那位“武安”面前,又哪里算得上天平的两边呢?

    可今日若不争于齐国……则诸天万界,哪还有立足之地?

    “魔族说谁是白骨降世身,谁就是么?谁就要死么?”

    “那岂不是阎王点卯,点到谁人,谁就得死?”

    “今日白骨,明日魍夭,后日又言魔祖,此中无穷尽。”

    “泱泱人族,难道任他几句闲言摆布?”

    “此非大国担当,对我也不公平!”

    鲍玄镜暂止了咀嚼:“丘公公,你说呢?”

    五官温和的丘吉站在庭院里,任穿帘而过的晚风,卷起他的衣带。

    他的面色一贯红润,像正烤着一团心火。

    把白骨的名字和魔祖放到一起,着实有些诙谐。因而他笑了。

    “朔方伯何出此言呐?”丘吉笑道:“可没人说要杀您。您乃大齐世袭伯爷,尊贵之极,又是载誉而归,谁敢生此妄心?外头那些闲言碎语,您别往心里去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猛地一拍扶手:“但我坐在这里就是在等死!”

    他又平静下来:“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我?”

    “从来天恩难测,我可不敢掂量。”丘吉稍稍欠身,以示敬意:“陛下忙于国事,忧心神霄战场,已是数日未歇,都住在紫极殿了。以下官看来……伯爷不妨耐心一些。”

    “自当以国事为重!”鲍玄镜撑椅而倾身:“正好陛下也关心前线,本座方从前线下来,当面禀军情!”

    今夜无星,竟不知明日晴或雨。

    就像他现在不知道,大齐皇帝是要磨他的性子、看他的态度,还是单纯的已经将他放弃。

    长期以来他都是以超然的心态参与齐事,无论怎么曲意违心,台前表演,内心的视角都是高上的。

    他是绝巅之上的存在,来重走一遍人间!

    纵览齐国数千年历史,没有走到他那般高处的存在。看谁都要低一等。

    一直到把自己逼到完全没有退路,只可等待天子裁决的今天。

    他才陡然感受到了,什么叫“天心难测”。

    生死任人,由惧生威。

    才愈发理解了爷爷,明白他一生的取舍。

    身在这样的齐国,侍奉这样的君王。

    爷爷是怀着怎样的决心,才毅然走进那场大雨。

    叫他余生都要听雨声。

    “关于军情,大元帅自有呈报。”丘吉始终是那副温吞样子,慈眉善目,与世无争:“伯爷当下应该好好休息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休息?”

    “姜梦熊也是说让我休息……”

    鲍玄镜笑了笑:“他把这话也一并送到了临淄吗?!

    丘吉淡声道:“军神公忠体国,大有雅量,其心其志,天地可鉴。伯爷不必担心他在奏疏上有什么偏颇言语。”

    “偏心自陂,岂劳于文字!”鲍玄镜面上仍是克制的:“军神带兵打仗,或是绝顶。但在我这件事情上,并不公允。魔族一句白骨转世,他便把我赶回临淄——倘若神魔君当时说重玄胜是白骨转世,军神也会如此安排吗?”

    他表现出刻意的不满:“无非是重玄家还有一个冠军侯,一个定远侯,又有政事堂易大夫为姻亲。而我鲍玄镜,父祖尽死,后无所倚。故为天下所轻!”

    一直陪坐在左近的鲍维宏,心下已是叹息。

    名满天下的朔方伯,同龄无敌的绝世天骄,竟然开口做这么粗糙的试探,且是对区区一个秉笔太监……

    可见他的心已经乱了。

    丘吉难道能够真正把握天子的态度吗?

    丘吉够格吗?

    他为鲍氏的未来而忧愁。

    也想到尚在妖界奋战的父亲。

    或许作为一名将军在战场上厮杀,要比眼下在临淄好受得多。

    山雨已来,身为油煎!

    “内官不言外朝事,这些事情,咱本不该言语。但既然您说到了博望侯……”

    丘吉看向鲍玄镜,似笑非笑:“想来他是一定有办法证明他不是白骨降世身的吧?”

    是啊。

    说一千道一万。

    他鲍玄镜真是白骨降世身!

    唯真相是自知的囚笼。

    世上当然存在以假乱真的假面,当然有百口莫辩的冤心。

    但在白骨降世身这件事情上,从军神,到笃侯,再到博望侯,这些身在前线的绝顶的聪明人,莫不心中有一杆秤在。

    当鲍玄镜这样一个时代天骄,在鱼跃龙门的关键时刻,被军神送回临淄来……

    临淄之众,知者已心知。

    鲍玄镜更自知!

    不然他今夜的波澜,又是如何泛起?

    鲍维宏并不觉得白骨降世身是什么问题,反而那更坐实了鲍玄镜的天资,于鲍氏的未来也有更多故事可讲。那灵咤圣府几成冥界临淄,也没谁对幽冥尊神抗拒。

    唯一的问题,是今天的鲍玄镜,站到了前武安侯的对立面……在还没有成为图腾的时候,要对抗一个几乎成为齐地图腾的存在。

    天平的两端,过于悬殊。

    鲍维宏微微地抬起眼睛,看到当代朔方伯仍然端坐大椅,两根手指点在透光的木质扶手上,如行路之人,慢慢地往前走。

    “玄镜?”他有些担心,忍不住从座椅上起身。

    鲍玄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:“懂得越多,越是恐惧。或许什么都不懂……也是一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鲍维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他看向庭院里站着的丘吉,丘吉也没有言语。

    “从未想过临淄城的夜晚有这么冷。”

    年轻的朔方伯,声音悠悠:“我的心也冷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灯光把霍燕山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是一把谨慎的扫帚,扫去历史的蛛网。

    路过那座石屏风的时候,他把影子抬了起来,避免自己成为那幅画作须臾的阴翳。

    东华阁里有过很多的故事,一些他不知道,一些他不能知道,还有一些,他希望自己不知道。

    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,显然无法在这里长存。

    “东华学士”正式成为一个官职,入品列朝,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。

    这官位品秩不低,是从二品,禄计元石,有“帝前行走,旁听朝议”之权。

    事实上皇帝不太召来行走。

    而东华学士之首,常年值守君侧的东华阁首席大学士,乃是从一品。这官位空设,还没有人坐上去。

    对于不回头的人,天子绝不会主动去劝说什么,曲折的表达也很少见。

    这就是歉意了。

    不过他的玉郎君,再未走进齐宫城。

    天子御极已经七十九年了。他有卓然于世的武功,冠盖诸方的文治,一手将大齐帝国推举到如今的高度——

    治东海,御南夏,跨两域之地,悬日出之魁,盛世空前!

    但他最器重的长子锁在冷宫,最宠爱的十一子结为秋霜,亲封的国公叛于明地,宠信无加的武安侯弃国而走……

    就连常在君侧的玉郎君,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离去,不再归阁。

    是否世间愈是圣明的君主,到最后愈是孤家寡人?

    那些读书练武的小太监,无不心心念念,要做这内官之首。以为侍君近前,凭天威而贵宇内。

    可真走到了这个位置,才知什么叫“只鳞半爪在云外”。

    他常年侍奉君王,略窥鼻息,已是天风浩荡。偶闻惊语,真个雷动九天!无一时不小心谨慎,无一刻不思前想后。
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

    霍燕山默默调整了紫玉书灯的亮度,小声进言:“朔方伯已经候在殿外,是否现在宣见?”

    天子并未放下手里的卷宗,但视线略略抬了一寸。

    “陛下先前吩咐,说是朔方伯来了可以直接入殿,不过去迎朔方伯的丘吉公公私言于内臣,说朔方伯久置庭府,心有怨怼,万一言辞无状,恐伤君心……所以内臣想着,还是来问一句陛下,是否可以让朔方伯再等一等?”

    “长夜寒凉,心火慢慢就淡了。”

    霍燕山把头放低,声音也渐低:“您忙于国事,好不容易能有片刻小憩,若为庸事所累,妄惊心弦,则内臣死亦含恨。”

    “宣见吧。”天子的声音波澜不惊:“朔方伯乃有功之臣,朕岂会轻慢他?”

    霍燕山一头磕在地上!

    只应了声:“喏。”

    天子未有申饬之语,但敲打实在清晰。

    皇帝都不会轻慢的人,你霍燕山让他在外面等,哪怕只是“暂等”……这究竟是谁给的权力?

    自己身为内臣,妄窥天心,在前武安侯和朔方伯之间轻率站队,已是犯了忌讳。

    皇帝亲近与否,是否惦念,哪轮得到内官表态?

    态度是皇帝最直接的权柄!

    他明白当今天子厌蠢恶冗,不喜废话。

    自己听懂了批评,受着便是,改正便是,无谓在此浪费皇帝的时间,表些不必要的忠心。

    这一记重磕便是认罪认错。

    至于其它……天子只看你后面的表现。

    东华阁外珠光如雪。

    虽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,人为的亮堂也算良夜。

    朔方伯的轿子就停在殿外。能乘轿至此方止,还真是兵事堂和政事堂才有的份量。

    霍燕山高大的身形踏着碎步迎出,一边伸手掀帘,一边用袖子为其拂去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——

    “伯爷这边请。”

    轿旁的丘吉微微欠身,以示对内官之首的尊重。

    轿中身披先祖爵服、异常隆重的鲍玄镜,只是投来一个费解的眼神:“不是说……要再等等?”

    他拢了拢袖子,打着哈欠:“我都快睡着啦。”

    霍燕山躬身低头,小心引路,声音也压低:“陛下累日案牍,心神颇耗,此时正在阁中小憩。”

    “伯爷星夜觐见,下面的人不能自决,恐扰圣安,亦不敢阻您车驾,误了国事,所以只说稍候……急忙讯问于咱。”

    “当其位,承其责。咱穿上这身袍子,就应该替他们担着。”

    “咱记得陛下说过,只要朔方伯到了,可不问而入殿——真是叫他们怠慢了!故此来迎!”

    他微微抬起一点目光,让自己的歉声更为柔和:“伯爷等恼了吧?”

    鲍玄镜扶着玉带,不紧不慢地踏行石砖,步声清脆,如在叩门。

    他的确在叩一道朝圣的门。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……”他英俊的脸上有了感怀的色彩:“陛下还是在意为国奋战之功臣的。”

    霍燕山低声说:“您是简在帝心。”

    丘吉从头到尾都不说话,到了第二道宫门就止步,袖里拢着玉如意,站进了宫卫肃立的门洞里。

    门洞阴影如垂帘,就此遮住了他的面容,只留下一个隐约的身形。

    霍燕山则是一直把鲍玄镜送到挂着“东华阁”悬匾的宫室,才在宫门外站定了。

    亮堂堂的珠光,照着他的恭谨。

    “伯爷,陛下就在里间,您直接进去便可。”

    内官之首斟酌着措辞,静伫宫门,官服鲜亮,像一柱华表。

    作为天子近臣,现在的过分尊重,抵消了前番的轻慢。所以天子的态度,又归于未知。

    明里暗里的视线,在东华阁高耸的门槛前遽止,如潮涌止于堤坝前。

    鲍玄镜迈开犀牛皮鞣制的长靴,穿着他爷爷曾经穿过的爵服,戴着他如昔日武安一般、自着的冠,走进这天子偶憩之殿——

    这地方只是一间暖阁,在大齐帝国的绵延宫殿中,其实并不突出。

    只是天子朝歇时常于此处看书批章,偶尔召些亲近的朝臣前来闲话……如那位玉郎君,常来解书。如那位前武安侯,常来背书。

    渐渐它也就在朝野间有了一层神秘色彩。

    都说只有最受天子恩宠的人,才会在这里被召见。

    鲍玄镜还是第一次来。

    他去过威严高阔的紫极殿,作为重臣参与朝议。也去过执掌帝国武力的兵事堂,同那些东国最顶级的统帅讨论军务。

    唯独作为这二十年来东国最出色的天骄,朝野称颂的“小冠军”,姜望之后的时代骄子……他从来没有走进东华阁,没有被押着背过书。

    或许是因为他很擅长读书,没什么考察的必要吧!

    他抬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,隐约明白这是一次重要的选择。

    或许应该再想想,但路已经走到这里。

    “臣鲍玄镜——”

    当代朔方伯行了个军礼,以展示朔方鲍氏传家的风采,声亦洪亮:“陛见天子!”

    坐在长案后的皇帝,如神龙盘在云海中。只有一角龙袍微卷在前,作为鲍玄镜视野的帷幕。

    他垂眸注视着地砖,想象着这是一座演台。

    今日他盛装登场,挂旗而来,要唱一台大戏,夺回台下应有的彩声,夺回他本该具备的主角位格。

    皇帝的声音从高处落下:“这里不是紫极殿,不用那么正式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还听到翻阅卷宗的声音。

    显然这个时候,皇帝也没有怠慢政事。

    官道的修行在于官事。体现官道最高成就的一国之君,亦是担待社稷,履极绝巅。

    这一卷卷的工作,是他时时刻刻的前行吗?

    在他漫长的政治生命里,又有哪些“政事”,让他倒退呢?

    鲍玄镜没有抬头:“天子无私,臣以正见,不敢不正式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有私无私的,朕也为国而私!”格外清晰的翻页声,如浪潮相迭,皇帝的声音仿佛被潮汐托举:“朔方伯起来说话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便站起来。

    他的视线随之抬高。

    高高摞起的奏章,仿佛坚不可摧的城墙。

    莫测的天子之心,就安放在城墙之后。

    他没有看到。

    他没有急切地去看。

    “谢陛下!”他高声。

    谢恩谢得气壮山河。

    “听说你一直想见朕。”皇帝有些闲话家常的意思,声音不高,语气随意:“难得休息的日子,竟是在府里闲不住?”

    “闲猪待年刀,闲事风吹去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昂首挺胸,目放精芒:“我乃鲍易之孙,大齐正印名爵,享禄朔方,世袭罔替朔方伯。兵事堂列席,湮雷正帅!陛下——”

    他问道:“我应该闲着吗?”

    “齐有九卒,居其下而眺九卒者无算。齐以临淄御天下,富有东海,跨镇南域,名将贤臣未可数。”

    皇帝轻描淡写地道:“朔方伯远征辛苦,该休息就休息。齐国不会离了谁就不行,也没有一定要你蜡炬成灰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朔方在齐,贵为伯子。鲍氏离齐,不过一车马行商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恭恭敬敬地道:“古来君臣一体,天子不爱孤臣,臣亦无颜苟且。一日天绝也,应当自弃!我就该坐在府中,待绞索转紧,闭上眼睛,等刀锋临颈。”

    “但臣又想,鲍玄镜这一生锦绣华章,是祖父亲手起笔,其次才是我寒暑用功。如若就这般潦草收场。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祖父?”

    他仰起头来,直视天子冠冕:“国家……又怎么对得起我的祖父,以及鲍氏历代为国壮烈的人?”

    这问题称得上尖锐了。尤其以鲍易为锋,着实不可轻慢。

    皇帝暂且放下了手中的卷宗,将朱笔也搁下。

    “鲍易国臣也,大齐勋故。一朝殁于东海,乃有田安平囚天牢,郑商鸣主审理,为的就是一个国法和公道。”

    “至于朕的国臣为何死在东海,究竟为何而去,又为谁而死……朕也不深究了,归根结底,那是他的选择。在不伤国事的情况下,朕亦悯之。”

    他从长案后面投来毫无情绪的目光:“鲍玄镜,你以为,国家要怎么做,才算对得起鲍家历代忠烈呢?”

    东华阁里,灯光并不似外间明朗。

    昏昏有暖意,鲍玄镜瞧着,却是日暮的残光。

    自己降生鲍家之后,所做的种种。皇帝或许最初不知。

    但在确定白骨降世身的身份后,反溯过往……那么他鲍玄镜几乎是透明的!

    永远不必怀疑这位霸业天子对国家的掌控力。

    从国家的层面来说。

    或许在他作为鲍玄镜降生的时候,就发现他,然后杀了他,才是对鲍家最好的选择。

    那么鲍易不会死,鲍家不会进一步跌落。

    只要鲍易还在,鲍家就还有希望。

    而如今……只有他鲍玄镜可以寄托鲍氏未来了。

    他起则家兴,他落则族亡。

    这也是鲍易在东海所做出的选择。

    但彼时的鲍易一定没想到,纵然他牺牲自己去为孙儿遮掩,理论上已经没有任何漏洞可言……却还有一个论外的超脱者,将鲍玄镜的身份,弃于人前。

    皇帝已经提到了东海,鲍玄镜自知再无侥幸。

    深夜陛见,他原本也没有抱着侥幸的心情。

    事到如今,还有退路可言吗?

    该死的七恨,该死的重玄胜……这个该死的世界,给过他退路吗?

    “陛下!鲍家世受皇恩,世代报国,臣生即齐人,活即齐事。迩来二十有二年,处处为齐虑,事事为齐争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往前一步,昂身而直:“今去神霄而适蜗角,失龙门而撤天梯。臣亦只有一言——”

    年轻的朔方伯,如青松一竖,英姿勃发:“去国之武安,忠国之朔方!您怎么选?”

    一个已经离开齐国的姜望,和一个世代忠于齐国,也愿意为齐国继续奋战、为齐国做一切事情的当代天骄,这本不该成为一个选择题。

    这也是鲍玄镜在暴露来历的危险情况下,坚决与七恨划清界限,坚定不移地站在齐国这一边的重要原因。

    但姜望于齐国而言,太特殊了……

    特殊到他坐在朔方伯府,感觉随时会有一纸圣命,将他押赴刑场,送予姜望刀下。

    恰是他在齐国生活了二十二年,在临淄经营了二十二年,才深刻明白,齐人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摘下黄河首魁,使“齐天骄胜天下天骄”的姜青羊。

    后来无论多么杰出的天骄,都不免被拿来与之比较。

    愈是绝顶,愈在那人的影子里。

    可这影子该撕碎了。

    皇帝应该表态!

    不然他要惴惴到何时?

    他的希望也在惴惴中流逝。

    “朝野都说你像冠军,你自己总说自己学的是武安。但你既不像冠军,也不像武安。”

    皇帝深深地看着鲍玄镜,终于道:“你不该这么问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静了片刻,忽然咧开嘴,笑出灿白的牙齿。

    只换来这样一个回答!

    这二十二年的经营,着实是有些好笑了。

    他抛了二十二年的媚眼,表了二十二年的忠心,究竟都给谁了?

    那个号为荡魔的,统共才在齐国待了多少年?!

    皇帝却没有笑。

    东华阁在很多人心里都是特殊的。

    但对大齐天子来说,它的特殊性只在于……这是一个读书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自己是手不释卷的,东华阁里堆满了书,每一本都翻皱。他把读书视为政务之余的放松,与今人斗,与前人论,其乐无穷。

    他的长子也常在这里读书,他休朝小憩的时候,就在这里顺便考较课业。后来的姜无弃,从娘胎里带出寒毒,朝不保夕,他也常常养在身边,亲自看顾。他看过的书,姜无弃都会跟着翻一遍。

    东华阁之所以是暖阁,就是为了养姜无弃的寒体。

    他本来什么都不想再说。

    但现在看着殿中的这个年轻人,彻头彻尾的“人”,莫名又有了几句提点的心情。

    大概因为这里是东华阁!

    “在鲍易和田安平之间选一万次,朕还是会选鲍易。哪怕是已经死了的鲍易。”

    “这选择并不在于双方的实力、未来,或者别的什么价值体现,而是选择本身的意义。”

    “朕永远选择国家秩序,选择忠国之心。选择一个把齐国放在心里的人。”

    皇帝慢慢地道:“至于你和姜望……这根本不是选择题。”

    “姜望会怎么做,他一路走来,已经给出了答案。鲍玄镜会怎么做,在人间的这二十二年,你也给出了答案。”

    “朕疑天下也不疑他。”

    “朕信天下也不能信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这算选择吗?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敢这么问?”

    姜望哪怕登临超脱,也是心有齐国的超脱者,不会视齐为草木。

    鲍玄镜呢?

    在他超脱之前,皇帝有信心驾驭这把刀。在他超脱之后,皇帝并不相信他会为齐国做些什么。

    他日尊卑异位,说不得他鲍玄镜,也要大齐天子在门口等!

    “我会这么问,是因为我对您仍有期待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抬高声音:“我期待一位真正的六合之主,有保护国家忠臣的担当!姜望就算再好,他已离开齐国,对于齐国他就什么都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而我,我已经把自己跟齐国绑在一起,我同样潜力无限,我能为齐国做任何事情。姜望能为您做的,我也能。姜望不肯为您做的,我却肯!”

    皇帝波澜不惊地看着他:“齐国当然会在任何时候保护自己人,前提是你做对了事情。鲍玄镜,你能为齐国做任何事情,但你任何事情都是为齐国所做吗?”

    鲍玄镜摇头失笑:“对错在陛下心里真的重要吗?您这样的霸国天子,当世雄主,内争于权,外争于军,难道是一直做正确的事情,才走到今天?”

    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那人又有多少事情是为齐?”

    “陛下,该有选择了!”

    “若是顾虑到那人现在的实力……”

    “上届黄河之会他已叫列国生忌,陛下心中不会没有掂量!”

    他往前走:“现今六大霸国主导神霄战场,在大战期间,让他出点事情,又有何难?”

    齐天子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中,抽出一张已经批好的,丢在了鲍玄镜面前:“最新战场情报——姜望正在大赤虚劫至真天,决战虎伯卿和帝魔君,剑横妖魔两大圣!”

    “碍于星穹隔绝,消息迟滞,现在还没有结果。”

    “但风华真君正寻路而往,博望侯已挥师待发。”

    他的身形微微前倾,似要看清楚案前是怎样一个人,怎样在思考。“你是说……朕应该帮你对付这样一个人?还是在种族战场上?”

    “对上这样的对手,他不死也残!”鲍玄镜冷静地道:“在君王的天平上,难道臣不是更有份量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皇帝是什么位置?”

    皇帝似乎有一声轻笑,但太淡了,好像并没有出现过。“天下人在乎对错,朕就必须也在乎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之心,莫非君心!”鲍玄镜终于开出真正的条件:“绝巅至超脱,是一步之遥,也是永世之隔。姜镇河看起来很接近,仍千万里不能量度。陛下应当清楚,臣才是更接近的那一个。设使我成超脱,则齐国天海之憾可弥,您仍有机会,能求六合匡一!”

    齐天子似是叹了口气:“朕跟你说这么多,你好像并没有听到心里去。”

    “朕说什么来着?”

    “天子之心,实是天下之心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大袖,将案上堆着的其中一摞奏章,尽数推到了地上!

    “你看——”

    “齐国已经做出了选择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的眼睛何等敏锐,满地奏章虽凌乱,一旦脱离皇帝的遮掩,便都尽入他眼中。

    他看到一篇篇措辞激烈的奏书,好像都很担心皇帝做了愚蠢的选择——他鲍玄镜,是错误的那一边。

    一字字一句句,都往他身上敲。

    朝议大夫易星辰——《谏上书》。

    近海总督叶恨水——《逐冥神书》。

    定远侯重玄褚良——《幽犬吠于临淄,割寿不能安鞘》。

    静海郡守晏抚——《国失武安,路遗白骨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其中措辞最重的,却是摧城侯李正言的奏章,文题是《时无竖子,竟使野魂成名!》

    都不说时无英雄……

    而说这个国家连竖子都没有了!竟要让一个幽冥神祇降身来充当国家栋梁!

    堪为天下笑柄!

    皇帝的声音道:“举朝谏书近百封。”

    “其中不乏名列政事堂、兵事堂的顶级权力人物。”

    “这还是你白骨尊神的转世身份,尚未公诸于众。”

    “昔日姜望誓诛邪教,东国举国逐无生,一夜之间,邪祠绝迹。”

    他问:“还需要朕去朝野听一听,东国百姓偏心何人吗?”

    鲍玄镜看罢这些,听罢这些,却只道:“幸他离齐!不然陛下您如何安枕?”

    天子一时也沉默!

    站在人君的角度,鲍玄镜这样的臣属,的确要比姜望更好用。

    鲍玄镜说得也没错。

    恰恰是姜望已经离齐了,他才能说出那句“疑天下也不疑他”。

    多少半生忠良,得权而佞。多少大奸似忠!

    贺崇华弑君之前,也称当世圣贤。

    天子岂能不疑呢?

    今夜实在漫长。

    皇帝真切地叹了一口气:“或许你什么错都没有犯。”

    他在凌乱的长案上,抬了抬大袖:“但你不该承认自己是白骨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承认!”鲍玄镜高声!

    “你没有承认吗?”皇帝看着他。

    鲍玄镜怔了一怔,摇头自嘲地笑了:“是的,我现在承认了。”

    “回去吧。”皇帝终于失去了谈兴,重新摊开一本奏章,重新提起朱笔:“府里有人在等你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孤独地站在殿中,他的视线往前抬,刚好看到那张石屏风,刚好对着石屏风上的众生图。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,又笑了笑。

    泱泱东国,自有制度。

    天子是制度最坚决的维护者。

    皇帝要杀田安平,但不会亲自拿刀杀。

    而是让郑商鸣去审。

    要明正典刑,公开公正,要天下信服。

    今夜东华阁的沟通,双方都没有达成目的。

    但皇帝也不会亲自杀他鲍玄镜。

    鲍玄镜可以死,但白骨降世身的身份,不宜公诸于世。

    那么今夜是谁在府中等呢?

    鲍玄镜脑海中只是轻轻一转,便放过了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因为他不打算回去。

    他笑,大声的笑。

    笑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,笑这世间谁又不是?

    与七恨合作,是与虎谋皮。同姜述合作,也没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归根结底,是他初临人身时,视角过于高上,小觑人间,留下了不得不补的漏洞。结果越补越漏,乃至被执地藏牵动,又入了七恨眼中。

    若他一开始就割舍过往所有,老老实实做鲍易的贤孙,规规矩矩走世家公子的轨迹,谁又能揪出他呢?

    回首前事,难免是遗憾的。

    但经历了遗憾,才真正懂得“人生”。

    笑罢了,鲍玄镜开口道:“臣欺君是死罪,君欺臣又如何呢?”

    “陛下之所以让我府里等,是在等至高天境出结果。姜望若是不幸,枫林城自然没人记得,我身上的麻烦就没了。却在这里说什么对错!”

    “但您觉得姜望会赢。”

    “我视他为对手,又何尝不认可他的胜利?我不可以再等,必须要为自己争。”

    他咬着牙:“这是我走到您面前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“勇气可嘉,非常聪明。”皇帝看着奏章道:“就是小气了些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是在评价那封奏章,还是评价鲍玄镜。

    “是啊,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看着长案后的大齐天子,惨然笑着:“从始至终你只留给我一条路走——”

    “让我奉献自己的超脱希望,把它交给齐国。而我只能任凭宰割,用自己再无利用价值的生命,考验你作为皇帝是否会守诺。”

    “哪怕这次侥幸活下来了,也只能去等下一个机会,等你超脱之后或许会有的怜悯。”

    他猛地又往前:“姜述——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人间!?”

    从入殿到现在,他已经走近皇帝四步了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很不恭敬的距离。

    当然他的不恭敬,已经先在称呼上体现。

    但皇帝的目光只是定在奏章上,根本不曾移动半分,手上朱笔轻轻地圈了圈条目,翻过一页去。

    随口道:“你如果没有走这一步,灵咤是你的上限,血雷公是你的结局。”

    所谓“幽冥神祇”,在幽冥合世的现在,实在并不难杀!

    “那微臣换个问题吧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最后一次又称臣,他拱了拱手,终于抬眼,放肆又狂妄的、看着大齐天子的脸。

    平天冠旒珠下的阴影,第一次被他驱逐!

    这位皇帝是中年人的样貌。五官着实协调,年轻时候肯定是个美男子。现在添了风霜削刻,却更具风仪了,有时光赋予的魅力。

    而他问——

    “您亲征执地藏,求武帝超脱未可得……今伤愈否?”

    “偏颇”一词,可溯源至《尚书·洪范》里的“无偏无陂,遵王之义“。

    “陂”通“颇”。

    “偏心自陂”就是这么个意思,望文当知义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感谢书友“雨天微冷”成为本书盟主,是为赤心巡天第964盟!

    周五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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